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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 车祸

小鸡鸡被冻成蚕蛹的季节,一场雨夹雪让这个冬天更加肆无忌惮地散着寒气,路上结了薄薄的冰,一不留神就能摔个大马趴,急诊像一个开足马力的破旧机器,哄哄地冒着黑烟,骨科丁丁当当的锤子在手术室凿了一天,天已经透亮,再过一个半小时就要交班了。我顺利做完了一台急诊脾切除的手术,此刻正一边回想着手术时的细节,寻找着些微的不足,一边悠闲地喝着咖啡,翘着二郎腿。我穿着手术室的短袖,只能把办公室的空调开到了30℃,天刚微微亮,窗外的寒天冻地与我无关,其实也不是与我无关,是因为我多耗掉了几度电,其实也不是我诚心想多耗几度电,确实是因为一会儿一会诊,一会儿一手术,衣服脱穿的太麻烦。

突然院里的紧急警报拉响,百年不遇一次,是不是哪个领导筋搭错了进行演练。大型车祸伤,所有科室所有人员立即到岗,最大限度腾出病房,急诊暂时停诊,所有非紧急救命手术全部暂停,急救车队半个小时内到达医院。看来不是演练,赶紧给主任和所有同事打电话,然后协调出院和病房。

病房里乱成了一团,有些病人骂骂咧咧地,说打扰他休息了,我们只能陪着笑脸。能出院的都搬到了走廊的沙发上,不能出院轻症的都挤成了四张床一个房间,腾出了十张床。由于大多数医生住的都比较近,十五分钟左右就差不多到全了,我提前去了急诊,急诊一片嘈杂慌乱,有轻型感冒非要来开药的,有急着去上班来开降压药的,有睡不着来开安眠药的,还有喝醉了来急诊撒酒疯的,在中国,貌似心情急也叫急诊,急诊的医疗资源和医生的精力被有些愚蠢的人占去了一半,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这种无知和自私,很多人的命丢失在了路上,丢在了被他们占用无法接通的120上。

保安严阵以待,抢救室空出了一半,连通的急诊大厅临时作为急救接诊场所,所有门诊就诊的患者都从另外的小门进入,一切都紧张就绪,急诊科主任带队,各科室都派了骨干待在门诊大厅里,等待这场未知的车祸。

许多救护车的嘶鸣终止在医院门口,十几辆担架车顺利绿色通道向急诊大厅汹涌奔袭而来,还有乌央乌央的人群,救护车居然还能拼车,旅游团和校车惨烈相撞。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,我呆了一下,然后迅速跑过去帮忙,不分专业了,先看担架上的,检查意识,生命体征,检查受伤部位,然后用相应标签标记,绿色表示轻伤,黄色表示中等伤,红色表示重伤,黑色表示罹难。自己走进来的全部在大厅指定休息区座位上,急诊科专人负责检查伤情。

“普外的,普外的医生来看一下……”

“我这需要一位骨科医生……”

“神外,神外,赶紧……”

“病人心跳停了,闪开闪开,快去抢救室……”

急诊瞬间像是,布满鲜血和慌张,死亡和恐怖的气息淹没每个角落,有愤怒的斥责、有痛苦的哀嚎,还有悄无声息再也睁不开的眼睛。

有一位70多岁的老人肝破裂,没有抢救过来,打开腹腔的时候心跳就停了,肝基本都碎掉了,输血的速度赶不上出血的速度,我们手术室的护士依然把冰凉的血袋塞到怀里哆哆嗦嗦地复温。手术室一下开了十个手术间,几乎全员都会来加班了,满走廊都是匆忙奔跑的身影。输血科的血液全部用完,几乎连通了所有血液中心,而血似乎永远都不够用。

巡回护士刚刚挂上一袋鲜血,主任摆摆手,已经一个小时了,无力回天了,把这血留给其他人吧。

挫败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过来,我快速地关着腹,眼泪和汗水是不允许滴在手术台上的,无论什么时候,这都是铁则,只能仰仰头硬憋回去。

病人先是回病房,然后跟家属交代一下,再送到太平间,这是一个特别痛苦残忍的过程,病人是和老伴一起出来旅游的,老伴受了点轻微伤,车祸发生时,病人挡住了老伴。

病人的老伴颤巍巍地抚摸着他的脸颊,好像他只是睡着了一般,只是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来,一刻也没断过。老伴亲吻了一下病人,便跟着去了太平间。而我们来不及难过,还有更多人等着抢救,还有更多的难过等着我们难过。

老洛在手术二组,一个九岁的小孩,没有系好安全带,前边座椅的一个小把手顶到了左上腹,脾破了,我看他就带了个实习同学在台上,就问他要不要帮忙,他激动地两眼都放绿光,这绿光还带点可怜巴巴乞求的味道。科室的人都在台上,还有两台肝破裂的,另外一台还不知道什么情况。

我赶紧刷手上台,一天一宿没合眼,早饭还没顾上,不光早饭没顾上,泡好的咖啡也没顾上,这会儿应该透心凉了,一会回去到冰箱里再掏两块冰,喝上一杯冰咔,然后多少睡一觉,修复修复我那些死去的脑细胞。我一边穿手术衣,脑子里一边在想早饭,在想咖啡,在想冰箱里的冰块。

老洛用左手捏着脾脏的动静脉暂时止住了出血,说只有脾脏上极碎了,孩子又小,整个脾都切了,他后边的人生就残了,也不是一定就残了,体格子肯定要比同龄人弱许多,这个年龄脾脏的免疫功能还是很强的,可是保脾的话就要把碎掉的三分之一脾脏干掉,这是个棘手的活儿,跟在豆腐上动刀一样,还不完全一样,至少豆腐动完刀不出血啊,它就死塌塌地躺在那里让你动,但是脾脏不会,有可能撕了脾门,有可能撕了脾脏其他地方,豆腐撕了可以换一块,脾脏撕了,噗的一股血,半条命没了,就算暂时保住了脾,万一术后再出血,二进宫,别人得拿什么眼神看我,拿什么风凉话噎我,家属再闹一把,我这名誉这手艺这张老脸往哪搁。还有啥比命重呢?切脾就简单了,就是有啥并发症,急诊脾破裂,就是打官司别人也说不出个一二三,可是这孩子后边的人生就残了。

他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着我说,他不知道他说了多少,我也不知道我记住了多少。

“老李,我这抓着脾门呢,腾不开手,你帮我去跟家属谈一下,问他们保不保脾。”

看来我是真的老了,连老洛也喊我老李了。

我又出去跟家属谈,手术室等候大厅乌央乌央挤满了人,却安静的出奇,我喊了那孩子的家属,孩子的名字还是他的老师告诉我们的,他老师当时一脸惊慌,却不停地忙着护着尽可能看到的每一个孩子,她说每一个孩子的命都比她贵重,如果这些孩子都好好的,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换。她一直不停地忙着,直到倒在孩子们的惊呼声里,现在在隔壁手术间,肝脾都破了,直到最后也没能醒过来。

家属也是一脸惊慌焦急,我跟他们交代了切脾和保脾的利弊,他们也没了主意,爸爸说保脾,孩子人生还没开始呢,妈妈说命都保不住了保脾有个屁用,眼见着要起了争执,我都有些头大,好像我把这个难题抛给了他们,事实上也确实是我把这个难题抛给了他们。他们突然不吵了,齐刷刷地看着我,我们听你的医生,你说咋办。

轮到我回答了却突然觉得这真是个难题,怪不得老洛在台上像个精神病一样嘟囔。我咋办,如果我能做主又何必跑这一趟来谈话呢。

“保脾呢风险肯定要大很多,但是如果保住了,孩子以后会跟正常人一样。”说出来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,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也想给孩子保脾的,老洛也是决定保脾的,不然也不会商量了。

“那医生你们有多大把握?”

这是最令人头疼的问题,看病不像卖菜,卖菜卖个十几年几十年,捏一把青菜,手掌掂一掂,说是一斤二两三钱就绝对不会是一斤二两二钱,命在手里掂一掂,谁敢报个斤两?

“我们对切脾更有把握。”我语气有些生硬。

夫妻俩好像也觉察出我态度的变化,最终选择了保脾,又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。

然后我回手术室,老洛眼巴巴焦急地看着门口。

“保?”自动门打开那一刻,还没看到他人,话就先到耳边了。我点了点头,不太想说话了,要保存点体力上台。然后重新消毒换了身手术衣。

手术倒也顺利,虽然脾脏跟个鸡蛋豆腐一样脆,但是老洛在脾脏断面和两个侧边都垫了止血海绵,缝线能吃上点劲儿,拢了起来还又恰到好处不至于撕裂脾脏,但还是有风险,这孩子回去使劲儿咳嗽两声,保不齐就得二进宫了。

孩子回去没有咳嗽,没有大笑,没有打喷嚏,一切腹内压增高的动作都没有,就那么顺利的出院了,顺利的有点出奇,这件事儿也让老洛着实骄傲了一阵子。

那天整个科里手术结束都晚上八点了,一共收了六个外伤,两个肝破裂,两个脾破裂,一个肝脾破裂,还有一个腹主动脉破裂,这个腹主动脉破裂我们推测是原先有个小的腹主动脉瘤,不然车祸是很难单单把腹主动脉撞破的。走了三个,那个肝破裂的老人,那个肝脾破裂的老师,那个腹主动脉破裂的老人。那个腹主动脉破裂的老人的三孩子都赶过来了,二话没说就拉着老人走了,钱都没交,虽然最终也用不着他们交钱,他们还相互嘀咕,撞死了还好一点,要是撞个半死不活得花多少钱啊。

我叹口气,老人给孩子看病往往看重命,孩子给老人看病往往看重钱。

后来那仨孩子竟然来医院要闹,又哭又撒纸钱,说医院草菅人命,横幅还没有拉起来就被警察叔叔拘走了。虽然被拘走了,他们也没讨到啥便宜,但是心里像放了个冰疙瘩,辛苦一天抢救一天,累的半死,换来一顿糟心的医闹,这他娘的世道。

如果那个孩子的父母也这般,谁敢给他保脾,谁还敢惦记他后边的人生残不残,患者和家属的信任才是我们医生愿意去冒险的理由。